末阳之花(第十二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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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醒后的布拉西纳小姐沉寂了好几天,不敢正眼看父亲,也不多说话。像是一种热情碰上了现实的墙壁,她骤然发现自己的无力。假期很快就结束,临行前,布拉西纳侯爵嘱咐了夫人好好照顾女儿。

在第三天,就在罗萨将要出门的时候,夫人拦住了她:“你父亲说此事与我们无关,亲爱的,在这一点上千万不要怪他。但是,如果有一件事让你操心、让你流泪,它怎么会与我彻底无关?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,但这些你都拿去吧,我能做的不多,如果能帮到你,那也就够了……”,然后递上一个包裹。罗萨只是接过,又默默地打开。

里面只是一些旧年的首饰,其中那枚素朴的花形胸针,她曾只见母亲佩戴过几次。另外还有几颗猫眼石戒指以及一条珍珠项链,并不多。可罗萨知道,自己母亲拥有的首饰,本来就不多。

“嗯……谢谢您,妈妈”,她是很想哭的,却哭不出来,前几日的经历已经榨干了她的眼泪。“真的,妈妈,谢谢您”,脸色苍白的她重复地说着这几句话。把母亲的心意尽数放进自己的包袱,她感到,有种重量沉甸甸到无法被卸下。

她最终去了萨拉曼卡,果然是萨拉曼卡,也只能是萨拉曼卡。径直找到了希塔神父,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打开。接着把身上的剑取下——这一直是她最珍视的宝贝,是父亲在十六岁生日时送的礼物。

“这几天我一直在找,有什么东西是我自己的。数来数去,也只有这些,再加上这把剑,希望能够有用”,她抬起头,“还有我母亲给的这些。我知道不多,但……我想这些应该需要变卖吧,否则一些旧首饰……应该没什么用。”她看着自己的剑,纵心中有万千不舍,却没有一样情绪管用。

“……神父,给它找个新主人。然后……然后我们就有钱了,是不是这样?”说到这里,她摇摇头,又笑了笑,“如果不够……不够的话,没关系,我会再想办法……”

先是看着她不说话,“这些已经够了,真的够了”,神父终于开口,“罗萨,你做得很棒了,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吧。你放心,一定会有用,上帝会看得见我们的努力。”

“嗯,我想也是”,她点点头,“对了,这里有一封信,请您带给伊内斯。”

“没问题”,神父按住她的手,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,罗萨。事情总不会永远像现在这样糟糕,你要相信这点,始终不要忘记把希望藏在心里……”接着他把手搭在自己的左胸膛:“只要这里还是热的,明天的太阳就还会升起。”

“嗯,谢谢您,神父”,她笑,她觉得自己好幸运。因为在每次将要放弃的时候,总会有一些人,能给她提供帮助,从而能让她继续相信一些好的东西。

“这把剑……”临走时,神父还是叫住了她,“你还是留着吧……我知道,它对你来说很重要。”

“再重要,它也是死的”,她挥挥手,算是告别。

告别了希塔神父,她再次去了图书馆回廊上面。在那里,她曾与伊内斯一同赏月。看着来来往往的年轻学子,她觉得自己像是不速之客,在这里打搅着祥和岁月。开始想到一些事,事实上,她并不是不知道,对神父来说,行贿会是多么陌生的事。但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极限,“对不起,神父,请原谅我的自私……”她只是望着蓝天白云,疲乏到不想再去回想更多。

然而,即便神父说了那样鼓励自己的话,明天究竟会是怎样的,她发现自己还是不清楚。此时此刻,她心中有一个问题,已经思索了很久,却还是没有问出。

“神父,这个世界怎么了?”那是她突然冒出来的一个疑问,似乎没有答案。只是不知为何,她却问不出口。或许,她是害怕听到答案;或许,她只是害怕看见那时神父脸上的表情。

这个时候,她仰面望着天空。“请告诉我,这个世界怎么了?”她终于说了出来,只是她清楚,她将永远得不到这个答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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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待时间始终是漫长的,特别是理性一再告诉自己说“一切等待必将成空”的时候,罗萨不知道自己还能信仰什么。不再待在房间内,而是连续几天坐在中庭发呆,她期望着,如果换个环境,心里的感觉或许会大有不同。可她却失望地发现,无论身在哪里都没有差别,这个世界,吝啬到不肯施舍任何最微小的改变。

奇迹,奇迹呢?

或许,所谓奇迹就是命运女神捉弄人的一个幌子。聪明人一开始就会识破这场骗局,只有蠢人才会孜孜不倦地去追求,至死方休。到头来,就算伤心难受,也只是自作自受。熟人的感怀,陌生人的同情,凡此种种,又会有什么意义?

想起在比斯莱家中发生的事,罗萨突然觉得自己很狼狈。“爸爸、夏尔哥哥,还有克拉伦斯哥哥也一定知道了吧?就算妈妈不知道,也能猜中一些吧。比斯莱、何塞……还有其他陌生的人,他们会怎么看待自己呢?”她用力地摇了摇头,“如果这些能救伊内斯,我也绝不会后悔。如果不能……”她避免去想最坏的结果,因为如果这样的后果发生了,她就再也没有力气去为自取其辱的事实找借口。到时候,她将连自己都说服不了,何况是其他人。

过了几天,希塔神父竟然来找她:“罗萨,我已经托了人去试着打点。不管发生什么,我相信主都会保佑伊内斯。还有你的那封信,也已经送进去了。”看着她脸上挂着的笑容,和横亘在那儿的一丝疲倦,神父叹了口气:“罗萨,你必须照顾好自己,不要让夫人担心。”“我知道。但是神父,您是否同样地照顾好了自己?我看不像呢”,她报以同样无力的回答。神父听罢,只是愣了片刻便说了再见。

令人窒息的一个礼拜最终还是过去,等到放晴的一天,罗萨的心情似乎也随之转好。在母亲的劝说下,她随同其他贵族女孩一起去城外郊游,顺带感受春意。

春天早已姗姗降临,粉红的犬蔷薇矫健地摇摆高歌,初开的镜月草比微风更动人。而少女们明媚的笑容足以溶化残存的寒意,镶嵌在这片绿色的原野中间,如同维纳斯的笑脸。就连罗萨向来苍白的脸,也久违地出现了血色,一种别来无恙的轻松让她笑了出来。在这个时候,所有的悲剧似乎都消失了,仿佛只有笑容才是真实的。

“罗萨,你知道吗?我们的相处真的很愉快”,苏珊娜笑着对她描述自己与何塞间的罗曼史,“但是,总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……只要一会没看紧他,就不知道他躺倒哪家小姐的被窝里去了。听说,就连在佛罗伦萨,都有他为之流连的人。”

“是吗?真遗憾呢”,她心不在焉地回答,“但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吧。”

苏珊娜的神色灰暗了下来:“我不知道……但是,罗萨,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轻浮?”

“不,其实……”,她不知道如何回应,直到朋友握住自己的手。

苏珊娜看着她,又望向远处:“你不用说违心话,我自己也清楚。只是,我没办法……或许,你会认为我在狡辩。也许是这样的,我是不检点。我有过很多恋爱经历,可是何塞不一样,他不一样……”

“我从一开始就知道,他不可能为我停留”,苏珊娜满脸泪痕地看着她,“即便只是游戏,可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一定会输,心里还是会有很多不甘心的。” 罗萨沉默了,她顿时察觉到自己的无知,她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了解。她曾以为凭布拉西纳家的威名,自己就能得到一切,可——事到如今,连一个朋友都救不了。她也以为自己足够脱俗,有资格去鄙视那些把甜言蜜语挂在嘴上的轻浮男女,但当事情落到自己头上,她又做了多少高明的事?

她突然明白,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悲伤。只不过,有些人喜欢隐藏起来,留给他人一副无所在乎的外表。她想到了伊内斯,想到了她的眼泪。她第一次真正发现了自己的愚蠢,因而微微地想,自己在不经意间,到底说了多少傻话,做了多少傻事。她只希望,这些事越少越好。

直到天色暗了下来,罗萨才结束了一天的行程。到了家门口,却看见母亲正在门口等自己,。“怎么了,妈妈?”她隐约觉得奇怪,因为母亲的眼睛里,带着恍惚不安的忧伤,“妈妈,怎么了,发生了什么事?”

夫人没有出声,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女儿。“小姐,今天广场上处决了一批渎神的犯人”,旁边的马蒂轻轻地说,如同小鸡啄米的小心翼翼。可她还是听到了,她只是有那么一点觉得不可思议。

“什么?”她嘴角抽动的片刻,像是想要发笑,却不知道怎么才能将笑容展现的标准。“你在说什么?再说一遍。”

“小姐……”

“罗萨,不要问了”,母亲抱住她,“不要问了。”

“不行啊,妈妈”,她盯着母亲,似笑非笑,“……怎么能不问清楚呢。哎,这件事这么重要,怎么能不问清楚呢?”

“马蒂,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,不许藏着掖着,谁被处决了?你说清楚”,她伸手去碰女仆的脸,“瞧,多么标致的小脸,来,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!”

“小姐……”

“说啊”,她挣扎着离开母亲的怀抱,“你说啊!你为什么不说,你刚才不是说的很好的吗?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?为什么?”

“这算什么?马蒂,你快说话!不说话,你就给我滚蛋,立马给我滚蛋!还有你”,她指着正在卸马鞍的车夫,“你们是不是合计好了一起骗我?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?滚!你们都给我滚!”

“罗萨,你冷静一点”,母亲上前拉住女儿,“事情发生了,谁都没有办法,你已经尽力了,不要太难过。”

“事情发生了?”她瞳孔里昔日愉悦且骄傲的光辉的水潭,在骄阳之下渐渐干涸,在此时龟裂成了一个丑陋的洞坑。

“事情发生了?哈哈哈哈……事情发生了……哈哈哈哈,对的,事情发生了……这是很能安慰人的一句话。谁说我难过,我难过什么?我一点都不难过,你们看,我笑得多开心。”她干巴巴的笑着,像一个巫婆。

“小姐,对不起,对不起”,马蒂上前哭着抱住她,“小姐,对不起,我们都在。”

“傻姑娘,你哭什么?”她定定的看着女仆:“对哦,我刚才凶你了,我说让你滚蛋了,对不对?你不要理我,我不是说真的,我怎么会舍得把你赶走?对不起,我……我……我好像不太会说话了。这个嘴巴在说什么……我好像都听不懂自己的话了。马蒂,对不起;安东尼奥,对不起……”

母亲忍住了眼泪,看着女儿:“罗萨,你哭吧,哭出来会舒服一点。我们都在这里,陪你一起,始终都陪着你,好吗?”

“不……妈妈,我……”她摇摇头,“我……为什么要哭?有什么事情值得哭吗?不是一早就知道结局了吗?所以……所以,我并不难过啊,我早就知道的,就是,我就是……”

“可是,罗萨。你要知道,就算努力也改变不了什么。命运,或许早就安排好所有人的归宿了”,伊内斯曾经这么说。

可是,伊内斯是谁,她突然就想不起来了,眼前有无数道光在她眼前晃来晃去,晃得她连自己都看不见,所以她为什么要难过?有人会为一道影子的消失而悲伤吗?有人会为一阵风的离去而忧郁吗?一个人,赤条条的来,又毫无牵挂的走,就像晚上的月亮,被云彩遮蔽掉了,是很平常的事情呀,地上的人,就要坐下来哭泣吗?

“为什么要哭?”她径直向大门走去:“你们真好笑!为什么一个个都要我哭呢?哎呀,眼睛进沙子了,好干涩啊!”

马德里没有光没有水也没有希望,什么都不剩,哪里都在倒塌,所以她连站都站不稳。在短短的一瞬间,她不再闹不再笑也停止了说话,呆呆的站在门口,像一株稻草人。也许,她只是捡不起自己的重量,所以连走路都仿佛要跌倒。或许,她只是不小心地把灵魂掉在从萨拉曼卡到马德里的路上,亦或是更远的地方。 ……

“可是,罗萨。你要知道,就算努力也改变不了什么。命运,或许早就安排好所有人的归宿了。”

“命运……命运……命运”,她又开始喃喃地念着,她还是想不起谁是伊内斯,只是这个词被她乏味地重复着。

命运——那究竟是什么东西?

她脸上的万念俱灰,更像一种狂欢。就比如,同时间有很多人在自己身边,她却还只是形单影只地啜饮。或者也像一种孤独,如同一颗红星照耀在七个大陆,那里是无边无际的,却无比空洞。

“亲爱的,你要听我说,上帝会把他最心爱的子女在最好的年华召回去身边去,这样他们就可以在这少受些苦。”这是夫人说的话,或许,这的确是这个破败世界的绝对真理。

天堂是这世界她惟一的庇护所,舍此之外,再无他处可安放她的思想和灵魂! 天堂是这世界她惟一的庇护所,舍此之外,再无他处可安放她的思想和灵魂。 天堂是这世界她惟一的庇护所,舍此之外,再无他处可安放她的思想和灵魂?

“我活了十七年了”,她搓搓脸,绝望地看着母亲:“十七年了……妈妈,我想起来了,我想起她了。妈妈,我十七岁了,我只有她一个朋友,我只有……她一个朋友啊。她陪我哭陪我笑,哥哥们都不在的时候,她陪我说话,告诉我怎么跟寂寞做朋友。可是,妈妈,我把她给丢了。我都十七岁了,我怎么就把她给丢了呢?我好没用啊!”

自言自语了片刻,她又笑了:“妈妈,好可笑哦,为什么我老是那么不自量力呢?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很厉害呢,我还认为自己真的能够救得了她呢……哈哈哈……实在是太好笑了……”

“马蒂,我的乖乖,有你在真好,你不要再哭了,都说不会赶你走了……噢,妈妈,我累了。我先回去休息了,可以吧?哎呀,我口干了,真的很干,我应该已经说过了吧?快把葡萄酒都我房间里来,要是没有,麦芽酒也可以,随便什么都可以……”

“妈妈,我先走了哦”,对着母亲说,然后摇摇晃晃地撞进大门,连最后的微笑都很勉强。没有发觉自己的语无伦次,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理直气壮的事。